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命名一篇回忆高三的文章,却亦不愿落俗套。有一个备选题目是“十年一觉扬州梦”,几欲选用了。但考虑再三我发现这一句不过是大学第一个月的感慨,而不是高三时的状态。

《商山早行》是我最喜欢的一首古诗。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是每日清晨和夜晚月亮高挂时、每日中午起床后骄阳悬空或凉风习习时,我脑海中出现的文字和景象。

鸡声如歌声如箫声悠远;茅店似清晰似模糊地浮现;月时而皎洁时而隐没。这是梦里的幻,直到一个人单手背着双肩包昂头一步步向太阳走去。他走了进去,背后的黑暗被温热的光芒吞噬。这实在不是梦,而是真实。那长长的板桥就在那里,那薄薄的霜就铺在那里,那时间设定的就是黎明。一切就在那里等待什么却又不是为任何人准备。这是自然,而我走了过去,留下脚下化霜的痕迹、一个逐渐模糊的背影和一串轻轻的脚步声。 我知道。我记得。

小时候从各方了解到高三的苦难,但毫无感觉。就像去探望一个卧病在床的朋友,你可以表达祝福,却不一定能表达理解,除非你也曾患此病。遥遥无期。遥遥无期。转眼间来了高三又去了高三,竟也并不觉得有多少戏剧化如前人文中的悲惨。当然,进了大学的确是有些悦然。

自认为我的高三很平凡,又很独特。感谢自己,也感谢他们,陪我走过这一年的人。我想要翻看日记本来帮助回忆这一年,却做不到。身边的这一本扉页上记录着它的起始日期“2014.05.18”,序号是6(即第六本)。前5本则远在三门峡的家里。

想起周国平的几句话:“我们每个人都在写自己的历史,而这历史缺少耐心的读者。我们没有功夫读自己的历史。即使读,又读得何其草率。”写第一本日记的时候,我将这段话记在本子上,笑为戏言;写第六本日记的时候,我再录此语,并奉为预言。而今,我又一次将文字抄于此文,与君共勉。

甘地说:“你的行动或许没有意义,但你不得不做。这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让你成为不会被世界改变的那个人。”于是我计划并写下这篇文章;于是我在一所顶尖工科大学中在早晨朗读《报任安书》;于是我依旧并将永远热爱语文。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不。

高三开学初,我离开了热爱并愿意为之付出的十二班。刚好有几位复习生要转进来,因此班长胡主持了一场“辞旧迎新会”。王、崔、尤、尚、我将要离开(后来崔、尚退出十六班又回来)。离开的每个人都要说几句话,这是惯例。我记得那个晚上相当稳重仔细的王唱了一首歌《不能和你分手》。至今犹记:

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对酒当歌唱出心中喜悦,轰轰烈烈把握青春年华。

对于王这个人,我有着不同别人的敬佩和感慨。

当然,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胡倡议十二班所有成员起立向我鞠躬(我之前担任十二班原班长)。那一刻,没有多少谦虚和推辞。我只是想到自己很快乐。

这之后,所有该写班级的地方,我都会写上“高三十六”。

当时大家都是以怎样的心态进入这个所谓的“火箭班”已不可知,但这个应试教育的产物拥有全年级最差的纪律,最少的出勤率和最少的写作业人数,以及、最好的高考成绩,没有之一。那时候,我们的每一个任课老师都可谓呕心沥血,在学校都是执牛耳者。只是逆反的我们加上散的班风在大教育背景下显得如此放肆。以前的我见此情况必然怒之。然而现在,我想褒贬值得商榷。

大家慢慢地磨合,就像最好的矛终于不再把尖头指向最好的盾。如今各自奔天涯,竟也可以如同与原班同学那样亲近了。韩、段与我同在一校,洲在南大,朱在南开,程刘李张在北航,燕儿、熊猫、尤总在哈尔滨,路在兰州,王在国科大,石强在西交……对了,还有隔壁15班的赵,在西安。自从那次精英对抗赛之后,熟络如自家人。呀,还有芦,还有我的老同桌李……

高三自然是塞满了考卷和答案的记忆。然而如今再回忆起来,首先想到的是父亲不顾风雨送的饭和朋友羡慕的眼神,是上课时候和朱分享巧克力的滋味,是夜晚和刘的长谈,是与小胖和洲奔跑到高一教学楼看月亮的疯狂,是与洲逃课去打篮球的放肆,是周末和程瞎逛的愉快,是一切体制之外的东西。

那一段思想很复杂,也很痛苦。学校洗脑,越洗我却越清醒,好像鲁迅先生笔下“铁屋子”中醒来的人。我曾多次指着《作文素材》和《作文与考试》的封面对别人说这是我对高中语文除了教育体制外最感到遗憾的东西,可是不也从上面摘抄了许多、了解了许多、长见识了许多吗?曾经的势不两立,如今也可以一笑泯恩仇了。

对了,还有自主招生。那也是一段忙碌的时期。要校荐名额,写材料,复印获奖证书,培训笔试。如今看来,不过一场空。在同济,每当我对大城市的同学描述我是多么不容易才考到这里时,他们都表示不理解。“多得一分,干掉千人”在他们眼里就如同遥远的非洲在我们眼里一样。感同身受是空话。一切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刷题刷累的时候,我们会组团出来看星星。最初在五楼走廊,后来年级主任为了监督我们,将十六班移到四楼。于是从此只有十五班(文科火箭班)男女在五层高处不胜寒,而我们拥有了天台。芦会站在那里教我们识别北斗星,熊猫会冲着五楼不知是在孤芳自赏还是在顾影自怜的赵喊“你下不下来!”燕儿和朱盘算着高考后的幸福生活……直到上课铃响,大家一起去上厕所。到了高考前最后阶段,几乎所有人都会在天台上找寻一隅去早读。那个时候,读的是书,看的是风景。那种心有余——渴望多背一点儿,却又无法安静下来的状态不曾经历又怎会懂得。六月七八号就是一道秦岭-淮河。此日南,此日北,气候乍变。

特别欣赏刘丁宁提出的“自我救赎”。多少人骂教育了多少年,多少人依旧被改变。大背景下的教育施以喧嚣,却也给你自我救赎的余地,不是没有。世间安得双全法去不负如来不负卿啊!但“士君子幸列头角,复遇温饱,不思立好言,行好事,虽是在世百年,恰似未生一日(引自刘丁宁《这是一篇童话》,原引自《菜根谭》)。”每个人都用狄更斯在《双城记》开头的那段话去解构眼下这个飞速的时代。但总会有那么一些人,不论他们富甲一方还是清贫如水,始终坚定地信仰前半句。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

因此,我为如此独特的一个十六班感到自豪。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不是放肆。

即使是放肆,怎样?

如今我终于理解了。平常时刻平民气质,关键时刻精英本色。这是内涵。这里没有“学霸”,没有谁是热爱这种教育并真心愿意为之付出并甘之如饴。我们也拥有自己多么“惊世骇俗”的梦,也渴望那种波澜起伏的人生和几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多少光鲜亮丽只是被逼无奈,多少忍辱负重只是向往自由。

然而,所有一切的人、情谊,是真的。所有的放肆只是为了不背初衷不在教育洪流中迷失了自我。当道德与主流价值观变得令人质疑,很高兴我们还醒着,只是在装睡,在等待黎明。

高考前的一个礼拜,晚自习有好多是在谈话聊天中度过的。君儿、程、小胖、洲,还有我。下了晚自习和朱、燕儿、芦、赵从西边“情侣专用楼道”走出,再走“情侣专用大道”回寝。之后便是欢乐的说闹、交换食物。刘总是带各种高端奶制品和饼干,朱热衷于分享香港巧克力,芦总来凑热闹,不过他藏书丰富,“精神富有”。时而与小胖互通有无,时而去赵那里拿一些吃的,时而回十二班宿舍转一转,乐享款待,好愉快的生活。

父亲一周总要给我送三到四次饭。如果是周日周六我不放假则母亲也会一起来。羊肉汤、兰州拉面、哨子面、孜然牛肉、炒虾仁、广州茶点、烩面、酱肉包、水煎包、“下岗牌”鸡蛋鹌鹑蛋……父亲骑着摩托车,大雨则罢,小雨无阻,大风无阻。记忆里父亲的着装从军大衣到夹克,伴我从开学到高考。我也尽全力去学习。我们这些人之所以在学业上、在那些书本习题上肯付与一腔热血,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父母。正统思想教导人说不是为了老师学,不是为了父母学,是为你自己学。这都是扯淡。我坐在那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良知,还有一部分是我真正热爱的被应试抹杀近无的学习。至于梦想,我很迷茫,我们很迷茫,我相信每一个在象牙塔和大染缸之间来回变换角色的孩子都会很迷茫。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那一段最紧张忙碌的日子,我依然抽时间去阅读摘抄,力图通过阅读与思考看清未来的路,然而没有。原来路是一定要用脚走出来的。一个人站在漆黑的地下大厅,此时最需要的是“碰壁”。走出去,哪怕走错了,也终于知道正确的在哪里。

高三最幸福的事就是下自习后和赵、彭飞速整理书包,从西边走廊下去。我会厚颜无耻地给宵龙撂下一句“帮我锁下门,今天有点事”就消失。赵在三楼停下,我和彭直奔四班,然后分别和各自喜欢的女孩一起回宿舍。有时候我们会坐在天台上在夕阳下交流着四班的种种。现在想来不禁大笑:知我者唯君也;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最后一场在阶梯教室举办的语文备考讲座讲了什么我当时也没听进去,只是发现此乃约会良地之选;只是记得时隔多年之后你又一次坐在我旁边。

嘿嘿,同桌,好久、好久、好久不见。

也许爱情真的对学习有好的作用呢?不过恐怕不会那么受教育领导们的待见吧。

真的谢谢你,陪我走过高三,以及之前的好多好多年,以及现在。远在天边,如此想念。

文已至此,我想每个人应该懂得为什么这个世界黑暗而愿为之努力,为什么?每个人之所以勇敢,之所以热爱,之所以寻找更好的自己,是因为总有一些人、一些事情值得为之努力和珍惜。

最后的最后,是高考,出分,毕业典礼。

关于高考,记得英语考完收卷的那一刻我在草稿纸上写了一句话:

I am free.

关于出分,那是一段几家欢喜几家忧的日子。我当时去高铁站接郑州回来的哥哥,也就没太关注。公交车上接到凯歌电话。

“分数出来了你知道么?”

“不知道,我在外面。”

“你XXX分。”

“嗯,你呢?”

“XXX。”

“嗯,挺好的。”

关于毕业典礼,很自豪,是我主持的。

这一年,就像是坐在电影院里看了一遍《后会无期》。

这一年,就像是我写给远方的一封信。

这一年,就像一场大雨。

电影结束了,信投进邮筒,雨停了。

阳光明媚。

这是我写过最长一篇文章。但还有无数人无数故事没有出现。有些存放在我的记忆里。有些已经远去。

不必写了。一切宛如梦里的幻。鸡声在悠远,茅店在浮现,月时而皎洁。那长长的板桥就在那里,一切就在那里等待什么却又不是为任何人准备。而我走了过去,背后的黑暗被温热的光芒吞噬,留下脚下化霜的印迹、一个逐渐模糊的背影和一串轻轻的脚步声。这是每日清晨和夜晚月亮高挂时、每日中午起床后骄阳悬空亦或凉风习习时,我脑海中出现的文字和景象。人迹渐杳,板桥重霜。旧的土地不再属于我们这些出访新大陆的使者。但你总知道来时的路和太阳升起的方向。

好久不见。

(完稿于 2014.10.18 22:27 同济大学西南楼)